2024.07.10

    闲读小山词

    晏几道(1038-1110),字叔原,号小山,晏殊第七子。一生命途多舛,从“贵人暮子”到“陆沉下位”,晚年潜心于令词。有关其词学上的评价已在初读秦观词中有所涉猎,和秦观相仿,都是浅处皆深的语言风格。晏小山的落拓也为其令词融入了人生、心灵的色彩,即所谓“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

    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

    除了其令词中渺远朦胧的意境,《小山词》中黄庭坚的代序,谓其“其痴亦自绝人”,更让人为小山其人所吸引。由人见词,浅读有美,深读则可再见其人。

    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
    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
    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
    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黄庭坚《小山词·代序》

    其时适才读罢几部长篇小说,闲读小山词以遣兴,并在此摘录一些格外喜欢的篇章。七月读罢,闲时整理,摘录小词58篇、典故词语30个。


    临江仙 (6)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
    罗裙香露玉钗风。
    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
    酒醒长恨锦屏空。
    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身外闲愁空满,眼中欢事常稀。
    明年应赋送君诗。
    细从今夜数,相会几多时。
    浅酒欲邀谁劝,深情惟有君知。
    东溪春近好同归。
    柳垂江上影,梅谢雪中枝。

    浅浅馀寒春半,雪消蕙草初长。
    烟迷柳岸旧池塘。
    风吹梅蕊闹,雨细杏花香
    月堕枝头欢意,从前虚梦高唐。
    觉来何处放思量。
    如今不是梦,真个到伊行。

    长爱碧阑干影,芙蓉秋水开时。
    脸红凝露学娇啼。
    霞觞熏冷艳,云髻袅纤枝。
    烟雨依前时候,霜丛如旧芳菲。
    与谁同醉采香归。
    去年花下客,今似蝶分飞。

    旖旎仙花解语,轻盈春柳能眠。
    玉楼深处绮窗前。
    梦回芳草夜,歌罢落梅天。
    沈水浓熏绣被,流霞浅酌金船。
    绿娇红小正堪怜。
    莫如云易散,须似月频圆。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蝶恋花 (5)

    卷絮风头寒欲尽。
    坠粉飘红,日日香成阵。
    新酒又添残酒困,今春不减前春恨。
    蝶去莺飞无处问。
    隔水高楼,望断双鱼信。
    恼乱层波横一寸,斜阳只与黄昏近。

    碧草池塘春又晚。
    小叶风娇,尚学娥妆浅。
    双燕来时还念远,珠帘绣户杨花满。
    绿柱频移弦易断。
    细看秦筝,正似人情短。
    一曲啼乌心绪乱,红颜暗与流年换。

    醉别西楼醒不记。
    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
    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
    衣上酒痕诗里字。
    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笑艳秋莲生绿浦。
    红脸青腰,旧识凌波女。
    照影弄妆娇欲语,西风岂是繁花主。
    可恨良辰天不与。
    才过斜阳,又是黄昏雨。
    朝落暮开空自许,竟无人解知心苦。

    梦入江南烟水路。
    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
    浮雁沈鱼,终了无凭据。
    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鹧鸪天 (5)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一醉醒来春又残,野棠梨雨泪阑干。
    玉笙声里鸾空怨,罗幕香中燕未还。
    终易散,且长闲。莫教离恨损朱颜。
    谁堪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夜寒。

    题破香笺小砑红,诗篇多寄旧相逢。
    西楼酒面垂垂雪,南苑春衫细细风。
    花不尽,柳无穷。别来欢事少人同。
    凭谁问取归云信,今在巫山第几峰。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
    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十里楼台倚翠微。百花深处杜鹃啼。
    殷勤自与行人语,不似流莺取次飞。
    惊梦觉,弄晴时。声声只道不如归。
    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


    生查子 (2)

    红尘陌上游,碧柳堤边住。
    才趁彩云来,又逐飞花去。
    深深美酒家,曲曲幽香路。
    风月有情时,总是相思处。

    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
    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
    归去凤城时,说与青楼道。
    遍看颍川花,不似师师好。


    南乡子 (4)

    渌水带青潮,水上朱阑小渡桥。
    桥上女儿双笑靥,
    妖娆,倚著阑干弄柳条。
    月夜落花朝,减字偷声按玉箫。
    柳外行人回首处,
    迢迢,若比银河路更遥。

    小蕊受春风,日日宫花花树中。
    恰向柳绵撩乱处,
    相逢,笑靥旁边心字浓。
    归路草茸茸,家在秦楼更近东。
    醒去醉来无限事,
    谁同,说著西池满面红。

    花落未须悲,红蕊明年又满枝。
    惟有花间人别后,
    无期,水阔山长雁字迟。
    今日最相思,记得攀条话别离。
    共说春来春去事,
    多时,一点愁心入翠眉。

    画鸭懒熏香,绣茵犹展旧鸳鸯。
    不似同衾愁易晓,
    空床,细剔银灯怨漏长。
    几夜月波凉,梦魂随月到兰房。
    残睡觉来人又远,
    难忘,便是无情也断肠。


    清平乐 (5)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
    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
    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波纹碧皱,曲水清明后。
    折得疏梅香满袖,暗喜春红依旧。
    归来紫陌东头,金钗换酒消愁。
    柳影深深细路,花梢小小层楼。

    西池烟草,恨不寻芳早。
    满路落花红不扫,春色渐随人老。
    远山眉黛娇长,清歌细逐霞觞。
    正在十洲残梦,水心宫殿斜阳。

    沈思暗记,几许无凭事。
    菊靥开残秋少味,闲却画阑风意。
    梦云归处难寻,微凉暗入香襟。
    犹恨那回庭院,依前月浅灯深。

    心期休问,只有尊前分。
    勾引行人添别恨,因是语低香近
    劝人满酌金钟,清歌唱彻还重。
    莫道后期无定,梦魂犹有相逢。


    木兰花 (1)

    玉真能唱朱帘静,忆在双莲池上听。
    百分蕉叶醉如泥,却向断肠声里醒。
    夜凉水月铺明镜,更看娇花闲弄影。
    曲终人意似流波,休问心期何处定。


    减字木兰花 (1)

    留春不住,恰似年光无味处。
    满眼飞英,弹指东风太浅情。
    筝弦未稳,学得新声难破恨。
    转枕花前,且占香红一夜眠。


    菩萨蛮 (2)

    来时杨柳东桥路,曲中暗有相期处。
    明月好因缘,欲圆还未圆。
    却寻芳草去,画扇遮微雨。
    飞絮莫无情,闲花应笑人。

    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
    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
    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
    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


    玉楼春 (4)

    雕鞍好为莺花住,占取东城南陌路。
    尽教春思乱如云,莫管世情轻似絮。
    古来多被虚名误,宁负虚名身莫负。
    劝君频入醉乡来,此是无愁无恨处。

    琼酥酒面风吹醒,一缕斜红临晚镜。
    小颦微笑尽妖绕,浅注轻匀长淡净。
    手挼梅蕊寻香径,正是佳期期未定。
    春来还为个般愁,瘦损宫腰罗带剩。

    旗亭西畔朝云住,沈水香烟长满路。
    柳阴分到画眉边,花片飞来垂手处。
    妆成尽任秋娘妒,袅袅盈盈当绣户。
    临风一曲醉朦腾,陌上行人凝恨去。

    东风又作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
    碧楼帘影不遮愁,还似去年今日意。
    谁知错管春残事,到处登临曾费泪。
    此时金盏直须深,看尽落花能几醉。


    浣溪沙 (4)

    白纻春衫杨柳鞭,碧蹄骄马杏花鞯。
    落英飞絮冶游天。
    南陌风吹舞榭,东城凉月照歌筵。
    赏心多是酒中仙。

    已拆秋千不奈闲,却随胡蝶到花间。
    旋寻双叶插云鬓。
    几摺湘裙烟缕细,一钩罗袜素蟾弯。
    绿窗红豆忆前欢。

    翠阁朱阑倚处危,夜凉闲捻彩箫吹。
    曲中双凤已分飞。
    绿酒细倾消别恨,红笺小写问归期。
    月华风意似当时。

    浦口莲香夜不收,水边风里欲生秋。
    棹歌声细不惊鸥。
    凉月送归思往事,落英飘去起新愁。
    可堪题叶寄东楼。


    更漏子 (3)

    槛花稀,池草遍,冷落吹笙庭院。
    人去日,燕西飞,燕归人未归。
    数书期,寻梦意,弹指一年春事。
    新怅望,旧悲凉,不堪红日长。

    柳丝长,桃叶小,深院断无人到。
    红日淡,绿烟晴,流莺三两声。
    雪香浓,檀晕少,枕上卧枝花好。
    春思重,晓妆迟,寻思残梦时。

    露华高,凤信远,宿醉画帘低卷。
    梳洗倦,冶游慵,绿窗春睡浓。
    彩条轻,金缕重,昨日小桥相送。
    芳草恨,落花愁,去年同倚楼。


    诉衷情 (3)

    净揩妆脸浅匀眉,衫子素梅儿。
    苦无心绪梳洗,闲淡也相宜。
    云态度,柳腰肢,入相思。
    夜来月底,今日尊前,未当佳期。

    凭觞静忆去年秋,桐落故溪头。
    诗成自写红叶,和恨寄东流。
    人脉脉,水悠悠,几多愁。
    雁书不到,蝶梦无凭,漫倚高楼。

    长因蕙草记罗裙,绿腰沈水熏。
    阑干曲处人静,曾共倚黄昏。
    风有韵,月无痕,暗消魂。
    拟将幽恨,试写残花,寄与朝云。


    点绛唇 (3)

    花信来时,恨无人似花依旧。
    又成春瘦,折断门前柳。
    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
    分飞后,泪痕和酒,占了双罗袖。

    碧水东流,漫题凉叶津头寄。
    谢娘春意,临水颦双翠。
    日日骊歌,空费行人泪。
    成何计,未如浓醉,闲掩红楼睡。

    妆席相逢,旋匀红泪歌金缕。
    意中曾许,欲共吹花去。
    长爱荷香,柳色殷桥路。
    留人住,淡烟微雨,好个双栖处。


    少年游 (2)

    绿勾阑畔,黄昏淡月,携手对残红。
    纱窗影里,朦腾春睡,繁杏小屏风。
    须愁别后,天高海阔,何处更相逢。
    幸有花前,一杯芳酒,欢计莫匆匆。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
    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
    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者番同。


    虞美人 (2)

    秋风不似春风好,一夜金英老。
    更谁来凭曲阑干?
    惟有雁边斜月、照关山。
    双星旧约年年在,笑尽人情改。
    有期无定是无期,
    说与小云新恨、也低眉。

    一弦弹尽仙韶乐,曾破千金学。
    玉楼银烛夜深深,
    愁见曲中双泪、落香襟。
    从来不奈离声怨,几度朱弦断。
    未知谁解赏新音,
    长是好风明月、暗知心。


    采桑子 (5)

    日高庭院杨花转,闲淡春风。
    昨夜匆匆,颦入遥山翠黛中。
    金盆水冷菱花净,满面残红。
    欲洗犹慵,弦上啼乌此夜同。

    白莲池上当时月,今夜重圆。
    曲水兰船,忆伴飞琼看月眠。
    黄花绿酒分携后,泪湿吟笺。
    旧事年年,时节南湖又采莲。

    西楼月下当时见,泪粉偷匀。
    歌罢还颦。恨隔炉烟看未真。
    别来楼外垂杨缕,几换青春。
    倦客红尘。长记楼中粉泪人。

    非花非雾前时见,满眼娇春。
    浅笑微颦,恨隔垂帘看未真。
    殷勤借问家何处,不在红尘。
    若是朝云,宜作今宵梦里人。

    金风玉露初凉夜,秋草窗前。
    浅醉闲眠,一枕江风梦不圆。
    长情短恨难凭寄,枉费红笺。
    试拂么弦,却恐琴心可暗传。


    长相思 (1)

    长相思,长相思。
    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
    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小山词中用典较多,但也颇具共性,在此稍作整理。

    • 双鱼信:书信的代称。
    • méngsōng:模糊不清貌。
    • 十二楼:泛指高楼,也为神仙居所的代称。
    • 青腰:传说中的仙女,喻指美人。小山词中代指荷梗。
    • 凌波:步履飘逸轻盈。
    • 沈郎腰:南朝沈约因病日瘦,腰带逐渐宽松。多指因情思所引的病瘦。
    • 蕙心:女子芳洁、纯美的心。
    • 依前:仍旧。
    • 湔裙:正月洗晦气。
    • 二十五弦:一种琴瑟。代指悲伤乐曲或美妙音乐。
    • 玉真:仙人,借指美人或所恋之人。
    • 十三弦:代指筝。
    • 景阳钟:南朝齐武帝以宫深不闻端门鼓漏声,置钟于景阳楼上,宫人闻钟声,早起装饰。
    • 态度:人的状貌举止。
    • 素蟾:月亮的别称。
    • 雕觞:借指美酒。
    • 铜虎分符:汉代兵符。右符在京师,左符在郡守,合符以听受。
    • jué:杜鹃鸟。
    • 骊歌:离别时所唱的歌。
    • 者番:这一番。
    • 凝澹:淡泊、静止。
    • 远山眉:卓文君眉色如望远山。
    • 溟蒙:幽深模糊。
    • 粉泪:代指女子之泪。
    • 舣:停泊。
    • yāo弦:琵琶第四弦,借指琵琶。
    • 依约:依稀隐约。
    • 霞觞:盛满美酒的酒杯。
    • 梁王苑:西汉梁孝王三百余里的东苑。
    • 兰房:女子居室的美称。